十多年前，我作为转学生进了市里的学校。
顾青野是班上成绩最好的，老师便把我安排在他旁边，说互帮互助。
小山村出身的我，并没见过太多世面。
当看见他那张惊为天人的脸时，我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。
“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。”
顾青野笑起来。
鼻侧那颗痣随着他的表情耸动。
可能是我这个土包子土得太新奇，他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。
“这是随身听。”
顾青野将一只耳机分给我。
小小的圆球里竟然有音乐，我惊讶得合不拢嘴。
他操纵按钮，音乐时而大时而小。
看着我紧蹙起来的眉头，顾青野忍不住大笑。
少年人的笑声爽朗，穿透整个走廊，也穿透了我的青春，至此留下回响。
他喜欢藏我的东西。
看我焦头烂额找不到时，又偷偷塞进我的课桌。
每次被我发现他都少不了挨一顿毒打。
“哇，你这么暴力以后可没人敢跟你玩。”
顾青野一边承受着我的怒火，一边哀嚎。
话虽这么说，但每天都是他找我最勤。
别看他整日吊儿郎当，但每逢考试，全校第一的名头都被他包揽了。
老师便总是拿他刺激我。
“白翎！”
“你俩天天坐一块儿，能不能传染下智商。”
我英语不好。
可以说是很差，英语分数在还算优异的成绩条上简直如马里亚纳海沟。
顾青野便翻着课本一点一点教我。
他的口语棒极了，与我在电视里听到的外国人说话一样。
后来我才知道。
他家境很好，自幼在国外长大。
“白翎！怎么又错了！”
老师将我的卷子扔出门外。
我红着眼睛去捡，转头看见同样走出来的顾青野。
“看什么，不允许天才失误啊。”
他晃了晃打着红叉的卷子。
其实那是他自己画的。
“白翎，白羽毛，白鸟。”
顾青野小声嘀咕着。
从兜里掏出折了好几节课的千纸鹤，塞进我手里。
“小鸟快飞吧，跟我一起去广袤的天空看世界。”


体育课时，我主动把顾青野叫到旁边。
“那个......我们分手吧。”
我垂着脑袋，不敢看他的表情。
顾青野半晌没说话。
许久，才开口。
“为什么？”
我猛地抬头，心里竟生出了小小希冀。
一阵风袭来。
吹开挡在他额前的发，将少年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睛露出。
“我们有在一起过吗？”
我怔住。
“那谈什么分手，可笑。”
顾青野勾起唇角。
那抹嗤笑让我难堪到快当众哭出来。
蒋南笙走过来，一把挽住他的胳膊。
“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。”
顾青野回搂住她，轻轻拍了拍她的腰。
“没什么。”
“你倒是好奇心重，什么都想掺一脚。”
蒋南笙吐了吐舌头。
“还不是怕你被别人拐走。”
“我要把未婚夫看紧一点。”
我莫名有些心虚，攥着衣角的手心渗出了汗。
哨声将我解救。
“今天体测，女生八百，男生一千。”
哀嚎声此起彼伏。
我和蒋南笙分到了一组。
跑的时候，她故意蹭到我边上。
“喂，听说你跟青野关系很好？”
我默不作声，加快了速度。
“别这么快！”
她费力追上。
“我就问问，你紧张什么。”
“难不成真有什么隐情？”
“死心吧，我和他是娃娃亲，从小一起长大的。”
“除了我，顾青野不会爱上任何人。”
“可能他却是对你好过，但别想多了，你只是他解闷的玩具。”
蒋南笙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不停。
我本来就不开心，这下心里更是窝火。
“别说了！”
她吓了大跳，脚步瞬间乱了。
蒋南笙和我撞在一起。
脑袋先落地，我昏了几秒才醒。
全身分不出哪里在痛，耳边尽是嗡鸣。
顾青野一把抱起蒋南笙。
“走，去医务室。”


我搬到了后桌。
每天看着他们一同进教室，下午又乘同一辆私家车回家。
同学们说的也没错。
我和顾青野中间有道不可跨过的鸿沟。
不同的阶级，不同的眼界。
我曾掏出所有积蓄给他买了双球鞋作为生日礼物。
价格我还记得很清楚，花了189快，因为那是我省了小半年的生活费。
却从未见顾青野穿过。
他的朋友好心告诉我说他从不穿便宜货。
我才知道顾青野的一双鞋抵我好几年的全部生活费。
“同学，别再往柜子里放吃的了。”
保洁阿姨训斥着我。
“没看见会生蚂蚁吗！”
我还是习惯给顾青野买早餐。
习惯他的笑容，习惯他佯装生气敲着我的脑袋。
他早已化作我生命中必备的氧气，渗进全身百骸，再难分割出来。
酸涩涌上鼻腔。
我躲在柜子后擦干眼泪才出来，默默捡走地下的早餐。
透过窗户，我望见蒋南笙把没吃完的三明治塞进顾青野嘴里，动作自然，像是做过千万次般。
“白翎，他不属于你。”
我一遍遍告诫着自己。
“他是顾青野，不是竹林里随便能摘走的蘑菇。”
桌面上的千纸鹤被我塞进抽屉最深处，再也没拿出来过。


我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。
高考前，模拟考的分数已经能上国内顶级院校了。
“白翎，你去哪个学校啊？”
同桌看着我的成绩条，满脸羡慕。
“A大。”
不知是不是错觉，顾青野紧绷着的肩膀松了下去。
同桌又去问了前桌。
“你们读哪个学校？”
“A大。”
顾青野淡道。
还剩十天，班级里氛围紧张极了。
老师突然把我叫了出去。
“你母亲的电话。”
那个下午，我在办公室流干了这辈子的眼泪。
“谢谢老师。”
递电话的手都在颤抖。
晾干眼泪，我装作无事人回到教室，继续学习。
铃声响。
考官发卷。
做题。
收卷。
高考题目不算难，踏出考场的脚步却异常沉重。
母亲打电话给我哭诉。
说父亲又开始赌，甚至还沾了不该沾的东西。
家里积蓄一扫而空，还欠了不少债。
那些要债的人每天都拿着刀来家逼母亲还钱。
我没钱上大学。
还要去打工还债。
“没关系，我是小鸟，我总能飞出去。”
我安慰着母亲。
故作坚强，背着背篓便上山摘蘑菇了。
飞鸟在竹林上空盘旋。
这些年它们到底飞出过这片领空没，我无从知晓。
顾青野给我打了电话。
“你志愿填的A大吗？”
我应了一声。
“知道了。”
电话挂断。
他挂的太快了，快到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：顾青野，我不读A大了。


白翎这个名字是我母亲取的。
她没什么文化，也不识几个字。
从村长哪儿借了字典，翻了好几个月才定下来。
“白翎，白翎......”
她对这个名字满意极了。
背着还在襁褓中的我，摘一朵蘑菇喊一声名字。
飞鸟群在竹林上空盘旋，飘落的羽毛被母亲捡了回去，给我做成玩具。
她爱我，连带着看见路边受伤的鸟崽都会心疼。
一只瘸腿麻雀被她带回家养的胖嘟嘟。
可惜父亲杀了麻雀，当成下酒菜吃掉。
等我放学回家只看见了它的内脏。
“乖乖，你要好好读书，快点飞出这个家。”
这是母亲对我最大的期望。
父亲酗酒，还沾点赌，总是把母亲卖的蘑菇钱偷去镇上打老虎机。
家里攒不上钱，饭都吃不起。
他还动了邪念差点把我卖掉。
母亲拿刀跟他对持，两人在院子里打得不可开交。
我的哭声凄厉，将全村人都招来了。
那之后父亲便改过自新。
扛着行李外出打工，这才换了我去市里读书的机会。
“我走不了，你就多替妈看看外面。”
母亲将几根松茸塞进我的背包。
那张被高原阳光晒得又黑又红的脸上，挂着幸福的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