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是她相伴二十载的青梅竹马。
一个是她亲手抚养大的小师弟。
程霜怎么都没想到，这两个她最信任的人。
一个污蔑她与魔修勾结，一个亲手剜下她的灵根。
三道雷光依次劈下之后，程霜内脏受损，直接吐出一口鲜血。
晋升金丹的劫雷无比凶险，稍有不慎就会死在其中。
眼见她跌倒在地，两道身影迅速上前，将她扶起来，右侧身着红衣的少年道：
“师姐，你没事吧？”
看见程霜唇边溢出的鲜血，他心疼地埋怨道。
“我早说了，你若是用上我买的御雷法衣，不就能轻易度过雷劫了吗？”
程霜摇摇头，肃容道：“不成。”
“不止是我，你也不许用，修仙乃是脚踏实地之事，怎可投机取巧？”
看见崔时越怏怏不乐的表情，她才缓和了语气道：“小越，等等闭关结束，我亲自带你这次下山历练。”
周尚玟面无表情，只是突然将她揽在怀中道：“走吧，我带你去后山闭关。”
身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，但她实在太累了，任由周尚玟将她接了过去。
三人离开，周边弟子才窃窃私语起来。
一位是门内惊才绝艳的大师兄，清冷如明月，他人难以接近。
一位是被程霜亲手抚养大的小师弟，温暖似骄阳，但也只对他师姐一人热情。
“师姐这次晋阶，这两位一定都会陪着她吧？”
“那是自然，这两位师兄对程霜师姐那可是如珠似宝看护着。”
然而，还没到后山修炼场，一个小弟子突然匆匆御剑赶来，下了剑拜倒在三人面前，道：“两位师兄，不好了，小桃师姐下山去玩，不小心被魔修伤到了！”
“什么！”崔时越是少年人，沉不住气，闻言上前抓住了那小弟子的肩膀。
“她现在在何处？伤得厉害吗？”
那小弟子看见他这么急切，被吓了一跳，支支吾吾道：“小桃师姐伤到了脚腕，无法走动，现在正在山下等着救援呢。”
“我去接她！”崔时越这话一出，才意识到不对，有些犹豫地回头看向程霜。
半晌才咬咬牙道：“师姐，小桃子不知道伤得怎么样了，我先去看看她。”
她因为内伤的严重，靠在周尚玟的怀中时脑中已经越发昏沉。
刚想催促抱着她的人速去山后送她闭关。
周尚玟却迟疑了。
“师弟性子急，做事不稳妥，我也跟着去看看。”
说完直接将程霜交给了一旁的小弟子，嘱咐她们看好程霜，把她送到山后闭关。
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。
程霜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，头脑越发昏沉，无暇顾及太多，只能由着小弟子扶着她前往后山。
后山的清虚洞是内门弟子苦修、晋阶的专用洞府，由几位弟子共用一处。
她的洞府正是和周尚玟、崔时越二人共用的。
如若没有另外两人相助，被雷劫重伤的她是解不开洞府的禁制的。
可那两人都已不知所踪，她只能借用其他弟子的洞府休养。
她一个人在冰冷昏暗的洞府中待了五日，身体中灵力不断自行运转，这才让她稍微痊愈过来。
而这段时间内，那两人竟然没有一个来询问她的情况。
从她进入宗门开始，他们三人似乎不管去哪都是一起的。
周尚玟天纵奇才，但脾气却十分古怪，刚入宗门时，甚至不愿意开口同别人说一句话。
是程霜坚持同他说话、关心他，这才撬开了他冰封的心门。
后来，他便一直陪在她身边，不论有问题，他总是会站在最前面，承担一切危险。
而崔时越是她下山除魔时，从一个村镇里救下的孤儿。
被程霜亲手抚养长大，也只对程霜一个人掏心掏肺。
可从什么时候起，他们这个难以分离的队伍，中间好像忽然有了裂隙？


出言的人是崔时越，他性子更急，冲过来将那支剑鞘劈落在地。
看到这两人，程霜心里五味杂陈，察觉到他们对青衫男子的敌意，虚弱的开口：“他是刚刚救了我的恩人，我为何不能同他在一起。”
崔时越说不出话来，又问道。
“你怎么不向我和师兄求助，来找别人干什么？”
听到这话，程霜几乎是讽刺的笑了。
她深陷危难时，是他们同她解除魂灯契约，让本就伤势严重的身体更加不堪一击。
若不是青衫男子搭救，她此刻恐怕尸骨都已经被魔修撕碎了。
程霜目光将两人打量了一遍，两人面色红润，丝毫看不出承受灵魂撕裂之痛的模样。
也是，他们决定同她解契，自然早有准备，只怕根本没受什么折磨。
反倒是她，被两个人同时解契，承受的是双倍的灵魂撕裂之痛。
周尚玟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，警告性的看了眼崔时越，随后走过来将程霜抱起。
她肩上的伤口还在渗血，此时已经染红了半件衣衫。
他不像崔时越那么没礼貌，只是向那青衣男子颔首示意了一下。
接着就抱着程霜往回走了。
程霜身体虚弱，连挣扎都被忽视。
只能在周尚玟臂中看着那道身影，逐渐成了一个青色的小点。
连一句道谢也没来得及说，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姓。
没人注意到，她没来得及处理好的伤处泛起一道黑光。
那黑色纹路隐入肩，很快便消失不见。
程霜见周尚玟态度这么强势，心中有些恼火，想到解契的事情，她还是想要一个答案。
“你们……”
他们对彼此了解太甚，她还没问出口，周尚玟率先开口，轻声解释。
“小桃身体不好，修炼根基也不稳，任由她一人在外我们几个都不放心。”
“而你常年在外除妖，闲暇不多……所以我们才同你解契，转而与小桃结契，也好保护她性命安危。”
许是刚刚看见她同别的男子站在一起，崔时越心里还有气，说话更加直白没有顾忌。
“师姐成日里只知道修炼，实力高强，自保无虞，何况还有人英雄救美，想必也并不稀罕我们二人的保护。”
“小桃师妹修为尚浅，更需要我们来照拂一二，想必像师姐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，也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吧？”
程霜面色惨白，指尖微微发抖。
这等小事？
她刚刚差点死在那些魔修手里，在他们看来，这是小事？
就算要解契，也该提前知会她一声，如此突然，即便她没有遇到魔修，也会有根基受损的风险。
程霜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，身体气的发抖。
“你们知不知道，我差点死了！”


大概是从江桃出现开始。
一年前，一次意外，他们偶然救了江桃。
她也是一个孤儿，村子都被魔修屠戮干净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。
救了她之后，江桃就一直跟在三人后面。
刚开始，周尚玟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，崔时越也对她的锲而不舍感到不耐烦。
但不论他们御剑去了何处除魔，似乎都能碰巧再同江桃碰上。
直到某次，在几人没注意到的时候，江桃冲上来替周尚玟挡下了一次魔修的偷袭。
那一晚他们留江桃养伤。
半夜间，江桃发烧说胡话，恳求魔修不要杀掉全村人。
相似的经历，让崔时越也不忍地偏过头去。
从那之后，他们就默许江桃跟在身边。
之后还将她带入了宗门，说要给她一个庇护之处。
从此，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。
江桃身世凄惨，性格又温柔小意，让人心生怜悯之情，几个人不由自主对她更加关注，处处体贴照顾。
渐渐地，程霜就成了被忽略的那一个。
而在这之前，只要是她需要闭关时，他们二人都会放下自己的事情，赶到她身旁，陪伴她一起闭关。
可现在，甚至是在她晋升金丹、需要有人护法这样重要的时期，她身边没有一个人。
程霜天性坚韧，并不是个会伤春悲秋的人。
也许是小桃师妹伤得太重了，他们两人无暇顾及这边，也是有可能的。
她压下心头泛起的酸涩，深深喘息，将灵力最后运转了一个周天。
终于感受到体内金丹已经彻底形成，这才破开禁制出了山洞。
看到自己体内浑圆的那颗金丹，她心中欣喜。
原来即使没有别人的帮助，凭她自己，也可以做到。
这时，程霜收到了崔时越的神识传音。
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焦急，听起来发生了无法处理的情况。
“师姐，你能帮我取一株天颜草回来吗？我有急用！”
崔时越很少求助她。
他年纪虽然小，但是性格却十分要强。
虽然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向程霜撒娇，但真遇到了危急的事情，却宁愿自己承担。
现在想必是遇到了连他也无法处理的事情。
程霜心中焦急，急匆匆便往山下赶去。
那天颜草十分珍贵，整个宗门也不见得有两株。
因为它生长之处必然有着伴生灵兽，实力很强，寻常修士难以成功打败灵兽，从它爪下抢走灵草。
即便程霜如今已经成了金丹修士，也并不一定能从它手下安然逃脱。
等程霜拼死从伴生兽手下抢出天颜草，带着染血的衣袍回到宗门内时，宗门之中却正上下欢庆着。
见她归来，几位弟子面上都有些尴尬。
程霜在宗门内，因为作为大师姐，需要看着众人修炼，常常十分严厉。
因此大家对她往往是惧怕多于敬畏。
一时间竟没人敢告诉她发生了什么。
程霜担心自己取药的时间过长，崔时越出了什么事情，拉住路过的一位小弟子问道。
“小师弟，你可知崔时越师弟在宗门何处？”
那小弟子面上表情复杂，不知道是不是带着些怜悯道：“师姐，你去仙台瑶池旁去寻崔师兄吧，他与周师兄和小桃师姐在一处呢。”
他们几人都在一起？
程霜有些讶异。
但不管如何，还是崔时越的身体最重要。
希望她这药取回得还够及时。
然而当她赶到瑶池旁，看见的却是毫发无损的崔时越。
瑶池旁不光只有他们三人，还有许多弟子，灵雾缭绕的仙台之上，一派歌舞升平，大家正在推杯换盏。
程霜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，她辨认了半天，才意识到这些人正在给江桃过生辰。
不断有人来向江桃祝酒，都被环绕在她身旁的两人拦下。
那一道白衣、一道红衣的两个身影，珍惜无比地守护着中间桃粉色衣衫的少女。
程霜看着背对着她的、身上看不出任何伤处的红衣少年，心中奇怪，他不是受伤了吗？
她提着剑往前走了两步，不知道是谁发现了她，惊呼了一声。
“程……程师姐！”


江桃的攻势也突然变得强劲。
她那剑横着劈落，程霜提剑去挡，当地发出一声重响。
程霜一惊。
两人继续交战，她这才发现，自己对上江桃的剑竟然渐渐变得吃力。
越是对招，却越是心惊。
别人在下面也许看不出来，但是她却能感受得出，江桃的招数越来越凌厉，渐渐竟然带上了杀意。
而她自己也不知为何，灵力流失得越发迅速。
身上被魔修伤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。
那种灼烧感像是钻进了她五脏六腑，让她浑身都酸软无力。
面对江桃的攻势，竟然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，到渐渐无法抵抗。
终于，江桃一剑将她的剑从手上挑下！
这一挑，在她今日所有招数里最为精彩。
可这明明是之前她所自创的剑法，只在周时越和崔尚玟之前演示过。
剑法体现着剑修对剑道的体悟与理解，是出招的基本思路。
将一个剑修的剑法教给他人，这和揭露出她的弱点有什么区别？
这两人，都是她愿意托付生死之人。
她愿意分享剑法，让他二人领悟提升，此举无异于托付后背。
可她换来的，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。
程霜浑身脱力，面色惨白地单膝跪在地上，甚至不得不撑着剑鞘才能稳定身体。
“怎么会是小桃师姐胜了？”
“程霜师姐居然败了！她可是宗门实力最强的弟子！”
没有人不感到吃惊，连一旁裁决比赛的长老也站起身来，迟迟没有宣布比赛结果。
弟子们的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漫上来，没有人相信这个结局。
程霜身上痛楚，连额头上都布满了汗珠，衣衫也被打湿，迟迟无法站起来。
她隐约听到下面有弟子开始猜测，是不是江桃使了什么禁术，强行提升了实力。
不然怎么会突然实力大增，甚至打败了程霜？
她也听见江桃楚楚可怜地出声道：“我没有用什么诡计……程霜师姐，你快来解释一下。”
“你不说话，大家都会误会我的……”
程霜想说话，可是实在疼得直不起来身子，肩上的伤口像被撕裂一样痛楚。
这时，忽然有道清冷的男子声音响起，似乎有谁上了比试台。
“小桃没有使用任何禁术或者丹药，近日里我二人一直带着她修炼，她的刻苦我们有目共睹。
“至于程霜师妹……既然输了，就心胸开阔一些，不要惺惺作态了。”
程霜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，那说话之人，原来正是周尚玟！
连崔时越也守在江桃身旁，长身玉立，在江桃身侧，冷冷看着她，仿佛她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，嗤笑道：
“师姐别装了，刚刚小桃也没下什么狠手吧？打不过就打不过，你这样子，别人还以为小桃师妹用了什么手段呢。”
程霜不可置信的看着二人。
他们自小一起长大，她本以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，他们心中会清楚。
却没想到，他们会认为自己惺惺作态。
罢了！
既然如此，她也不愿强求！
只是今日这事实在古怪，程霜强撑着开口，恳求长老们检查一番。
诸位长老也知道这结果不能服众，于是没将无关人等屏退，就在众人面前，为她们检查身体。
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——江桃的胜出竟然没有掺杂任何水分！
她没有用任何符咒、丹药来提升实力，是真的亲手打败了这位实力出众的大师姐。
而程霜身上，也并没有受什么伤。
一时间，众人看着仍然面露痛苦的程霜，眼中神色都有些复杂。
直到有位长老忽然拿起试炼台上一块泛黑的荧石，惊声道：“有人使用了魔气？！”


一旁众人被吓了一跳，像潮水般退去，留下中间一个圈来。
比试当日，众位宗门长老齐聚，怎么会有魔修胆敢在这时现身？
因此方才没人往这处去想。
长老们做了手势，要弟子们将她二人拿下。
江桃有周尚玟和崔时越护着，没人敢动，只是程霜本就无力反抗，此时被牢牢压制在地上。
见周、崔二人坚持，长老们也没说什么，只是分别取了二人心头血，滴到灵气测试石上。
片刻后，两道光芒一闪。
属于江桃的那块测试石没有变化，可程霜的那块俨然却变成了黑色！
居然是程霜师姐入魔了？！
一时间，下面的弟子都议论纷纷。
程霜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生不出来，被人用玄铁拷住了手脚，捆在原地动弹不得。
她平日里一心修道，交好的不过周尚玟和崔时越二人。
此时这两人正围在江桃身边嘘寒问暖，竟然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她。
那曾经冷若冰霜、被所有弟子奉为榜样的大师姐，如今却沦落成阶下囚。
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，现在却如此狼藉可怜，如此孤立无援。
看见她面色苍白，被狼狈地绑住，所有人心头都漫上了唏嘘。
程霜心如刀割，带着泪的双眼环视了一遍周遭众人。
那些目光里，有着惊恐和漠然，但也不乏心疼和担忧。
可当她往远处看，却只看到了远处正亲昵说笑的三人。
她想庇护的，如今视她为仇敌，她所托付相信的，早已离她而去。
二十多年，一心向道，日日苦修。
居然有朝一日，被庇护了十多年的人当面背弃。
程霜心里痛极，终于气急攻心，喷出一口鲜血，眼前猛地一黑，软倒在地失去了意识。
她再醒来时，已经身处宗门水牢之中。
宗门里是万万容不得入魔的弟子的，即便程霜的师父是宗主，也依旧难以逃脱刑罚。
何况宗主已经闭关多年，此时也不能站出来为她撑腰。
程霜孤立无援，被关押在水牢中，受了两天刑。
长老们试图知道，她是何时入魔的，又是否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。
只是不论是搜魂，还是看命理线，都看不出她手上沾染了任何冤孽，只能暂时判定程霜是刚入魔，还未来得及做坏事。
几番商议之下，看在她从前为宗门所做贡献良多上。
终于决定废去她的修为，将她逐出宗门，留她一条性命便罢了。
程霜被剔去灵根、废除修为当日，天阴沉欲雨，正如她初次进入宗门一般。
“带上来。”执法长老声音有些疲惫。
他们曾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，成为今日模样。
程霜天资惊艳，又一心向道，是宗门预备培养成下一任宗主的好苗子。
他们怎么也想不到，有朝一日她竟会入魔。
程霜被绑上刑架，下方是被要求来观刑的宗门弟子。
乌泱泱一片人，她难以看清他们表情，只能粗略看到那些目光中，有同情、怜悯，也有憎恨、不齿。
她入宗门十多年，算是内门弟子中的大师姐。
在身为宗主的师父闭关之后，就作为首席弟子带领着他们训练。
她目光往远处望去，看见了在最后面，周尚玟和崔时越一左一右护着江桃走了过来。
粉色衫裙和发间新鲜的桃枝相得益彰，那张鲜嫩的面孔上，已经没了当年初见时的不安。
程霜抬头，即使在这样的处境中，面上也沉静之至。
那三人终于站定，她不想再看，头垂了下去。
雾气把她额发打湿，看起来狼狈极了。
“师姐……”耳边似乎传来熟悉的呼唤。